Cult2
水族馆里,密密麻麻的鱼群游荡在玻璃后面的蓝色世界里。母亲和父亲站在鱼群前,比着新潮的RAP说唱手势。
“大家一起来了水族馆,爸爸今天休息,所以也在场——”
我举着手机,按照惯例先解说一番,镜头对焦到他们身上,经过一个月的练习,母亲在手机屏幕里的形象已经开始清晰起来。
“噹噹噹噹噹——”母亲在厨房里比着“耶”的手势,手里拿着一杯冰淇淋果冻,“芭菲做好了。”
“事不宜迟,让我尝尝,看味道怎么样?”我放下手机,接过母亲手中的冰淇淋果冻。
“野猫——”
镜头里,一只野猫正在楼道口的矮墙上散步,最近我的拍视频水平又下降了,手经常颤抖得无法对焦。
“爸爸妈妈在看电视,他们在笑呢——”
我做完作业,出来上厕所经过客厅时,母亲和父亲正在电视机前看晚八点黄金档节目,今晚的母亲气色上精神许多,不像是重病患者,我掏出手机记录下来。
“妈妈要拉屎,不许拍!”
我拿着手机跟在母亲的身后,母亲走进卫生间,半拉着门露出半边身子对我说道。
“野猫系列之四。”
这是小区里经常出没的野猫,全身如雪一样洁白,小区里的人都叫它小雪,听说是某个单元里的空巢老人去世后被抛弃才成为野猫的。
“妈妈要洗澡了,不许拍!”
母亲举着右手遮住手机镜头,现在是初夏,母亲把冬天的被套放进洗衣机里清洗,天气炎热,忙活了一天全身是汗的母亲在晾起刚洗好的被套后走进浴室。
“爸爸在悄悄流泪……”
某天放学后,我打开家门,看到每天都要加班很晚的父亲提早回来,他独自坐在餐桌前,桌子上放着一罐啤酒,他没有发现我回来,怼了一口酒,艰难地咽下去后趴在桌子上,全身抽动。父亲在哭。
“爸爸在睡觉,妈妈也在睡觉——”
这是某天夜晚拍摄的。那天夜里同班同学发了一个网站,我偷看了整晚,房间里的卫生纸被我用光后便去浴室清洗下身子,回到自己房间时看到父母的卧室门开着,平常他们都是关上房门睡觉,今晚没有。
我掏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,推开门后悄悄走进父母的房间,父亲和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,嘴巴微微张开。他们睡觉没有拉上窗帘,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脸上,我看到父亲的嘴角流出口水。
母亲轻轻拉了拉被角,小肚子部位轻微地此起彼伏,想到母亲的重病,说不定她睡着睡着就醒不来了,于是我在旁边静静看着,直到困意上来,我才结束录像退出房间。
“手机的容量满了,爸妈给我买了电脑,听说是找他在电脑公司工作的老同学配置的,显卡和cpu都是最先进的,同学们都很羡慕我,有这么开明的父母,他们的爸妈连手机都不给他们买。”
我停止了录像,看了下目前的存储,我给母亲拍摄的视频累计时长已经达到了六小时。
镜头里的母亲穿着在网上精心选了很久的衣服,这是我见过母亲最漂亮的装扮。今天是她和父亲的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,他们要出去吃烛光晚餐。
“约会!”母亲举起双拳欢呼道。
“住院检查,医院意外的舒适。”
肯定很舒适了,爸爸的好友就是这家三甲医院的外科主任,我在心里吐槽道,双手稳稳地抓着手机。
镜头里的母亲穿着病号服,手贴在太阳穴侧比划着“耶”的手势,留置针还插在她右手臂上,镜头聚焦那里可以看到点鲜血。
“爸爸做的菜打多少分?”
“五十分?”我看着这盘已经被炒焦了的鲳鱼说道。
这是母亲出院后第一次晚餐,因为她的身子虚弱,父亲自告奋勇下厨,结果把花大价钱在水产市场买来的鱼弄坏了。父亲不怎么会炒菜,平常都是母亲包办厨房活。
全家福,我对着客厅墙上的照片,那是我读初中的第一天母亲父亲和我在校门口拍摄。那时候的母亲还没得病,父亲也刚调到了单位重要部门担任科长,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时光。
镜头转到坐在沙发上的父亲,茶几上摆着两本家庭相册,父亲正在掩面痛哭。
“我叫田静——”年轻的护士姐姐对着镜头自我介绍道。
母亲住院后她是母亲的临床护士,刚大学毕业出来工作半年,母亲和她的关系很好,听到母亲要儿子拍视频记录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,她也很感兴趣,母亲让我以她为榜样好好学习,考上好的大学。
“这是我受伤的伤口,看着就很疼,事实上现在我确实就很疼!”
因为我沉迷于拍摄视频,走路时摔下了台阶,左手臂擦破了大片皮,鲜血溢了出来,我把镜头聚焦到我的伤口部位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检查电脑里的存储文件时,发现已经拍了超过四十个小时的内容。
“明天我就不去上学了!因为我妈妈正式住院了!我现在的表情是这样——”我抓起手机,打开前置镜头,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面容扭曲的男孩,嘴巴张大到能看见会厌,两颊的肌肉往上把双眼挤成一条线,这大概是我今生最丑陋的一张自拍。
“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,可能到死都好不起来……”母亲半躺在病床上,面无表情,她没有看着镜头,身上的病号服已经穿了好些天。
护工把晚餐端上来,我把镜头怼到餐盘上。今天的菜谱是米饭、叫不出名字的鱼、卷心菜、鸡蛋、还有不知道用什么料煲的汤。
“住院餐,不知道是本身就清淡,还是我的舌头出了问题,尝不出味道……”母亲说道。
“好啦,不用拍爸爸啦——”
父亲用手挡住脸,今天去探病父亲摘下了多年佩戴的眼镜,用发胶弄了个大背头发型,还喷了古龙水,打扮就像卧室婚纱照上年轻时的他。
“这是佑泰做的饭,你打几分?”
母亲吃厌了住院餐,我担心父亲又会做出五十分的晚饭,于是我自告奋勇下厨,结果……我搞砸了,父亲做出来的菜还能看到食材,而我的成果已经连食材都分辨不出来,那就一团团黑暗物质。
“2分。”母亲嘴上如此说道,但她还是动起了筷子,吃完了我做的晚饭。
一个绑着单马尾仍旧长发及腰的女人站在湖边,对岸的小洋楼别墅和郁郁葱葱的山林交相辉映。阳光照在平静的水面上,波光粼粼。这是母亲住院前最后的背影照,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。
拍视频不知不觉成了我生活习惯,就算是上厕所时我仍旧举着手机,镜头对着浴室里的三把牙刷,牙刷柄最长牙刷毛最密的是父亲的牙刷,牙刷毛稀疏但整齐排列的是母亲的牙刷,最小的牙刷是我的,三把牙刷放在同一个瓷杯里,今后,这里将有一把牙刷会被扔掉。
我走出浴室,来到母亲的房间,手机对着镜子里的我,开始给母亲拍视频后我身高长了5厘米,现在的我已经一米七五。
“已经拍了超过一百小时的视频内容。”我兴奋地说道,平时三分钟热度的我没想到能在一件事上坚持下来。
“另外……”
“另外妈妈可能快不行了……”
我举着手机,手微微颤抖,半天说不出句话。
“我还没法思考……所以也没感到难过……”
“不……我很难过……很难过……”
手机遮住了面孔,镜子里看不出我的表情,两颊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,滴到肩膀上。